十周年征文活动特邀文章丨三件小事十分情
三件小事十分情
第一次来到山西曲沃曲村是1982年9月初,那时候我是北京大学考古专业的学生,参加一个学期的生产实习;参加工作后1989年底到1992年春,在曲村工作站工作过两年多,自然对曲沃、翼城交界处的“曲村——天马遗址”有深厚的感情了。
2008年5月,时任山西省省长的孟学农同志到曲沃调研过程中,提出利用这处大遗址建设一座“晋国博物馆”,这是一件考古学界值得记录的大好事。博物馆主体框架建成后,我又对陈展方案进行过数次讨论,感谢筹备组的信任让我负责“晋国史”展厅的陈展大纲,于是我又用了一年多的时间反复学习了一下晋文化考古和晋国历史,也体会到我的老师邹衡先生、李伯谦先生在这处大遗址上所做的无私奉献,对于我来说还只是考古科普的一部分,还为我在学界涉猎范围增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。
短短的五年多时间,曲沃县上下协调、通力合作,2014年国庆节晋国博物馆如期开馆,转眼间都十年了。
岁月不经过,记下发生在我同晋国博物馆的三件小事,以示祝贺。
圆了儿时梦
我从小作文写得好,大点了便立志当一名作家,谁知生命的轨迹使我转移到了文博战线上来了,也许是与我的名字有关吧。倒是我也爱写一些“上不了台面”的东西,仅限于自娱自乐而已。
但我写“晋国史”展厅陈展大纲则不同,那可是费了老门子功夫了,既要有学术性,又要通俗易懂,几易其稿才使自己满意。在“结束语”中,我不吐不快,用了诗一样的语言,来述说考古人对考古实物资料所展现出来的历史情怀:
……
如果说,过去的你,能够远望一个大国的背影,那么,现在,你就能够说得出这个大国是如此的强盛,因为你来到这个大国的心脏。
如果说,过去的你,还不能够了解历史的作用,那么,现在,你就能够感受到对你强大的震撼和影响,因为每个人都是历史的传承。
历史无言,因为创造历史的祖先无言。重温历史,打点行装,我们走在前进的路上。
历史有情,因为书写历史的我们有情。珍惜现在,从容不迫,迎接明天灿烂的阳光。
我们关注历史,就像历史在关注我们一样……
2014年10月,晋国博物馆开馆前夕,教我们班夏商周考古的老师李伯谦先生倒背着手站在展板前说:“是小田写的!”知其生莫如师焉。还是开馆前夕,县领导要求解说员都背下来。这两件事情都是晋国博物馆第一任馆长孙永和先生说给我的。自己的一点领悟能得到社会的认可,我也有些许自豪,毕竟圆了我的儿时梦。
接下来就是文友们绛县孙卫东、王鼎和著名作家王芳等,都挺喜欢这个“结束语”的,看来我还是有文学天赋的。
兔尊辨雌雄
2014年10月12日,陪朋友到新落成的晋国博物馆参观,无意中听到讲解员说,有一位观众问她,陈列着三件铜兔尊,哪一只是公的、哪一只是母的?这不是《木兰辞》中的“安能辨我是雄雌”吗?她急中生智地说,这件个头最大的,背部背着一口锅,锅是用于做饭的,做饭是女人的事,因而这件最大的是母的;背部不背锅的两件,一大一小,但模样相同,是公的。一句话提醒了我,何不用“雄兔脚扑朔,雌兔眼迷离”来判断?连忙走到陈列兔尊展柜前,果然发现虽然三只兔子都是卧着,但爪子和眼神区别明显。一只最大的略显慵懒,腹部臃肿,眼睛一似睁非睁作“迷离”状;那一大一小的两只都是后脚支撑身子,前脚刨地作“扑朔”状,炯炯有神,这不是《木兰辞》中的“雄兔脚扑朔,雌兔眼迷离”的活标本吗?我再一次佩服古人的观察力。
随即写了一篇短文《安能辨我是雄雌?》,发表在2014年10月26日《山西晚报》上,得到同行们的肯定和赞许。
发现古晋阳
2022年春晋国博物馆提升改陈,我依旧负责“晋国史”展厅的大纲,计划把尧都平阳、唐尧之后的唐国和三家分晋之后的韩、赵、魏都成为战国七雄到为秦所灭的历史,以实物与史实两个角度交代明白,题目定为《华夏故国源河汾 唐晋三晋八百年》。虽然提升改陈未果,但对我探索晋国早期都城,助益良多。
当时在闻喜上郭城址与邱家庄墓群驻地,我白天下工地搞发掘晚上检查晋国和晋文化的来路,再度回到曲村——天马这处大遗址上来,仔细阅读科学出版社2000年9月出版的,由北京大学考古学系商周组、山西省考古研究所编著、邹衡主编的《天马——曲村1980—1989》,该报告图四“天马——曲村遗址历年调查、发掘地点位置图”,一目了然地看出了1992年开始6次发掘北赵晋侯墓地即“公墓”,位于遗址的中心,它和曲村北中、小型墓葬为主的“邦墓”相距约1200米,更为重要的是曲村东北7号水井里底部出有一件完整且铸有铭文的铜罍,井口东西长3.3米、南北宽2.20米,口至底深12.75米。井底出有不少陶罐,35号陶鬲是西周早期早段的典型器物,所以铜罍也是西周早期的。由此联想到师爷著名考古学家苏秉琦先生1985年11月中旬在襄汾陶寺考古队的谈的一段话:
晋文化讨论会期间,我拟了一首《晋文化颂》,其中“汾河湾旁磬和鼓”一句,便是指陶寺而言。特磬同鼍鼓是配套的,演奏时可以和声。不能视同一般的乐器,这是陈于庙堂之上的高级乐器,庄严的礼器。普通的村庄,怎么能有这样的重器?是鼍鼓、特磬的出现,突出地表明了陶寺遗址的规格和水平。
同理,这件铜罍,出自遗址区即生活区内,不能把它视为简单的打水桶(汲水器),也不能看作偶尔掉下去的,是晋国高级贵族才能拥有的器物。这就是遗址的级别,有大型的都邑如今天的北上广,也有小型的聚落如现在的自然村。
一切都水到渠成了。先秦古籍《古本竹书纪年》记载:“晋侯筑宫而美,康王使让之。”就是说,晋侯燮父建造了一座豪华精美的宫殿,周康王有点不高兴,派人谴责他;晋侯燮父墓随葬晋侯凤鸟尊、晋侯尊,两件铜尊上都有内容相同的铭文“晋侯乍向大室宝尊彝”,“大室”即“太室”、“世室”,“向”就是朝北的窗户,《说文▪宀,部》释为“北出牖也,从宀从口。《诗》曰:塞向墐户。”就是晋侯變父为大室朝北的窗户底下铸造祭器;再说2007年面世铜(觉、尧)公簋铭文中的“遘于王命唐伯侯于晋”,明明白白在“晋”地当诸侯,根据该遗址的考古材料和铜簋铭文,所以只能此时都邑是“晋阳”,因其地理位置因位于“晋水”之北,古代以“山南水北”为阳,故此得名“晋阳”。
晋侯墓地南部不远处就是滏河,隔滏河东南4.5公里有曲沃羊舌墓地,该墓地发掘了一组两座南北双墓道的“中”字形墓,肯定是晋侯级别,时代为春秋早期。这样的话滏河至少是滏河上游就是西周的“晋水”,2003年邹衡先生就怀疑“晋水”就是这条“滏河”了,我不过做了一些考证罢了,不敢贪天功为己有。
所以,西周初年唐叔虞封唐也定都于唐,其子晋侯燮父迁都于晋水(滏河)北岸的“晋”,也称“晋阳”,就是曲村村东北考古遗址中,“晋侯筑宫”、“太室”坐落在“晋阳”里,很可能在水井底部出一件完整铜罍的7号水井附近。
我居然把水井中出土铜罍与晋侯燮父墓随葬的两件铜尊无缝对接,这在以前我是绝对想不到也想不出来的,也对我1994年发表了《晋国早期都邑探索》补充,当时指出该遗址既不是晋国始封地“唐”也不是“故绛”,而仅仅是一处晋侯墓地,现在通过我的考证为西周晋国都城“晋阳”是不成问题的。“旧书不厌百回读,熟读深思子自知。”这是宋代诗人苏轼说的,今天我们读考古报告和经典名著,亦即如此。
战国及汉代儒家学者释读中国古代典章制度的《礼记》“学记”篇中说:“是故:学然后知不足;教然后知困。知不足然后能自反也。知困然后能自强也;故曰教学相长也。”
如果把编写晋国博物馆陈展大纲看成“教”,观众朋友们视为“学”的话,那么“教学相长”就是,从“教”和“学”两方面相辅相成相互影响,从而都得到提高,我何乐而不为?
作者简介
田建文,山西省考古研究院研究员。